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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居笔记十三
作者：于是 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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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布时间：2005-01-05 00:47:50
休闲 居 编辑
细月西沉
他的头靠在她的胸口，她的手臂埋进他的头发。他们以纠缠的面目入睡，却不带任何暧昧的勾引。她醒着，可是假装睡了，她安然地呼吸，一上一下，胸口起伏，心跳负载着他的心跳。他慢慢就会真的入睡了，呼吸一点一点沉重，他当然不知道为了让他进入梦境，她正在调节自己，小心翼翼，用一上一下的起伏呼应着他的起伏，直至一种融合的感觉让人意识不到是两个人在呼吸。完整的人在一起度过时光，心跳同步。
直到这个男人象孩子一样歪着脑袋沉重陷进温暖的床上，她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仿佛离开别人的梦境。她赤脚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地板很冷。这种清冷终于驱散了一些由于轻微的鼾声制造出的浓浓的睡意，她再一次清楚地知道：自己又一次失眠了。
“整天候的全职太太”，别人就是这么叫她的。女友们从公司打来的电话一半为了解自己的闷，一半也是解她的闷，无一不说她幸福地享受女人的生命。而她总是对她们说，在享受另一种忙碌生命的女人应该是没有时间来羡慕她的。她向软弱和美丽投降，而且是一个典型，她的幸福是专门用来被不得志的女人憧憬的。可是女友们对此不屑一顾，认为得到幸福的人自然也有顾自清高的一面。
她等待丈夫归来的时候，月亮就是这样爬上了暗蓝的天空。这个晚上的月亮特别特别的细腻，水银流下来的样子，泛着幽情的光芒，她想到余光中的诗，那里说，月是砒霜。
一首诗牵引着万首诗，一个时刻过渡到下一个时刻，一个男人却总是一个男人。
电话响起的时候，她刚好站在那里看月亮，觉得自己有点古代思妇的味道。他问她正在干什么，她楞了片刻，没有说出真相，她说“我在看书”。而后的五个小时之后，他回家。
五个小时里，月亮被一支银色的极细笔描在无望无际之上，纯属不经意的一笔。
想到诗歌、书籍和笔，她知道自己正在陷入回忆。大学课堂中的笔记还放在三楼的抽屉里吗？她就这么上了三楼。有一个女友曾经告诉她一个故事，说一家有钱人买了一栋三层楼的别墅，可是夫妻两个几乎从来不去三楼，结果那里一直住着一个流浪汉，谁都不知道。想想就可怕，那个女友在她搬进这栋靠近机场的花园别墅时说给她听，带着又嫉妒又天真的表情。
钟点工也很少打扫三楼，打开灯之后的三秒钟里，她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然后，直接走向一个柜子，一拉，原来上了锁。搬来这里，恐怕只有这些曾经的日记、笔记和信件她是上锁的。虽然她的丈夫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读懂所有的中文，也没有时间去过问她那么多少女时代的心绪，可是她还是偷偷地加了锁。万一真的有流浪汉住在这里呢？
这个干净整洁的花园别墅区是不会有流浪汉的。这里甚至不象中国的领土，入住者全部是在上海的日本高级专员。幼稚园就在她家前方，透过细细的月光，翘翘板和游泳池在反射光芒，夜里的幼稚园没有日本娃娃的嘻笑，看起来简直象童话。喷水池的碧水旁边围绕着灿烂的花朵，和小草坡、古典路灯一样都是打造出的精致。早上，太太们在铺着地砖的花园过道上寒暄，拿着漂亮的袋子和篮子，一起去别墅区内的菜市场买菜。这里应有尽有，不需要离开大门，可以生活一辈子。说着日语的中国员工保持着日本式的微笑，她常常想和她们聊几句上海话，可是话到嘴边，又成了日本话，或是日式的点头，连带着脖颈的点头，象一次小型的鞠躬。
月亮在这里都显得特别洁净。生活由于过于精致，显得缺少真实感。这个夜晚，她来到空无一人的顶楼，翻开仅仅是两三年的大学笔记本，她觉得这种清丽的密密麻麻的笔迹同样也缺乏真实感。在记录中国古代文学的本子上，她翻出了一张小纸片，那是上课时灵感显现她自己写就的小诗。诗，这奢侈的、稚嫩的、非真实的生命见证。
为了解闷和学习日语，他允许她请一个家教，每周授课两次，下午三点开始，五点结束。有一个比她小五岁的日语系大学生女孩作她的老师。她请这个老师用中文翻译日本小说，其实她藏着一本裱装精美的《源氏物语》，巴望着自己有一天可以读懂，当年她就是因为这本书爱上了日本的精致，也同时接受了他——当年她作家教时的学生。她还记得他把这套书作为新年礼物送给她，他说，あいしている（爱你）。
就这么嫁人了，迷糊着恋爱，迷糊着戴了钻戒，迷糊着这众人艳羡的金童玉女跨国姻缘。她跟着他去了日本，又回到上海，她不用象日本太太那样操持家务，他知道上海女孩都很娇气，于是心疼着她，只是让她看看书，逛逛街，插插花。她能够安静，喜欢安静，所以他说，现在的上海和日本你这样的女孩都很少，我爱你。她开始沉沦在这种安静中，安静得象行走在梦中的影子。她和所有中国朋友、日本朋友都以绝对简单的方式礼尚往来，仅此而已。
有一天她独自去伊势丹买大衣，迎面走来一个同样年轻的女子，她的手牵住一个混血男孩的小手，这女子极其光亮艳丽，她骄傲地拉着孩子。当男孩执意要去玩具柜台看一辆摩托车，她说，hey, baby,we should go home now, daddy is waiting!（宝贝我们该回家了，爸爸在等着呢！）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们身上。她听到有两个白领模样的女孩子在她身后谈论这样漂亮的妈妈和一个漂亮的孩子，她们的结论是，如果有这样的生活，女人为什么要坚持有自己的事业呢？
今夜，这个漂亮的日本混血儿男人沉睡在细细的月光中，象一个洋娃娃，长长的眼睫毛扫下一片优美的阴影、在他秀气的脸颊。每次当他认真地和她说话时，这样的阴影柔和之至，她永远都无法拒绝。今夜他说，如果你觉得寂寞，我们可以要一个孩子……
一切都这么美丽、安逸、宁静、优雅的世外桃源里，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厚厚的笔记藏着一些不为人所知的梦想，还有一本在大学生宿舍的青色帐子里写下的日记，里面写着很多疑问，比如：究竟什么才是爱情？还有一个安静得不肯承认寂寞的上海太太光着脚在房间里，没有开灯，跪在床边看着日本丈夫，就象五个小时前看着细细的月亮。什么都美，什么都不值得舍弃啊。